我为上万个独自死去的人清理房间,发现他们都曾努力生活过……
每一项任务都是“极限挑战”。
孤独死的现象也越来越多。
这样的现象很难避免。”
责编:倪楚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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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是遗物整理师》剧照
我是80后,在中国台湾从事一项很特别的职业——特殊现场清洁师。已经做了7年。简单介绍这份工作,就是当有人独自死于家中一段时间,被发现后,我就是那个上门做清洁和整理遗物的人。一般来说,只有难度很大的案件才会找到我们。
读大学的时候,我选择了“生死学”专业,课程包括社会学、心理学还有基本的丧葬技能。因为性格内敛,起初的想法也很简单,工作是跟死者打交道,至少不会被抱怨,当时忘了死者还有家属这回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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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还记得我工作第一天就碰到了要去处理尸体的情况。有一户人家打开水龙头后发现水变成了棕色,他们后来去检查楼顶的水塔,才发现有一个失智的老人溺亡在里面。我们当时的处理方法很简单,就是先把里面的水排掉,把尸体装进袋子,然后背上来。
我现在上门处理的主要有三种情况。自杀、意外死亡、疾病死亡,他们基本都是独居的状况,所以外界统称为“孤独死”。
但这只是一个学术概念,相关部门不会做相应的调查和统计。一律当作一般的自杀和意外死亡事件来对待。也没有专业的团队和专门的公司。虽然数量上在越变越多,但大家都觉得这都是偶发事件而已。
“特殊现场清洁师”们正在工作,包括除污,整理遗物,搬运等等
其实孤独死,重点不是“死”,而是“孤独”。
我记得之前一个35岁左右的女性,她被发现的时候,已经在出租屋里上吊自杀好几个月了。因为她一直忙于工作,几乎没有朋友圈,和外界断联。所以去世那么久,身边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异常。
尸体腐烂,很多身体组织还有体液都会沾染地板,等处理完污染,我们就会进行遗物整理,有纪念意义的、或者贵重物品都会整理出来。一般来说,通过死者遗留下来的一些物件,就能大概能判断她的生活境况。
死者住的是一个小套房,家里几乎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。我们在做清理时,还在桌子上看到几张当票,找到一些她贷款的资料,就知道她死前已经是山穷水尽了。
基本上,独自死去的人,家里只能整理出身份证件,其余都是没有用的。在她的房间里,我们最后只找出台币6块钱。
后来通过邻居和一些零星认识她的人,我才知道她十几岁就离开家去外地工作,一个人赚的钱要供养一大家子。不仅要支持家里的日常开销,还要供弟弟妹妹上学。加上她自己的生活费,就必须兼职打几份工。后来因为疫情,她又被辞退。最后得了抑郁症,又必须花钱去治病,也反反复复治不好,或许是终于承受不住选择了自杀。
我们联系到她的家属,他们张口第一句就是问,她还剩下多少钱?其实从很久之前开始,她和家人的感情就已经用金钱做代替了。
关于孤独死,我感触最深的还是人和人之间的冷漠。一般来说,房东都希望死者的家人尽快来处理。而死者的家人要么不出现,就算好不容易联系上了,他们也只关注死者还剩下多少钱。
在死者家里整理出的证件或笔记
我记得有一个20多岁男生在出租屋里烧炭自杀,委托人是房东。那男生因为意外造成脚受伤,没办法长时间工作,他上班的单位也没有帮他缴任何保险,生活一直过得很拮据。
我们在处理的时候,他的父母也来了。他们一直在门口催促我,让我赶紧进去把值钱的东西找出来,他们要赶紧走了。我一只脚刚踏进去,对方就开始喊,你找到没有?
后来我在一堆杂物里面找到了男孩留下的一封遗书。我递过去,但对方只看了一眼,然后把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到一边,说:“你怎么老是找没有用的东西过来,他就是因为笨才会自杀啊。是小孩子吗?遗书还要分段,用不同颜色来写。”接着又开始催我进去找钱。
其实我平时比较钝感,也比较温和,但那次听完对方讲的话,我瞬间火大,跟他吵了起来。因为他一直催促,首先是不尊重我们的工作。这不是一份轻松、简单的事情,肯定需要时间。而且我觉得不管曾经如何,他不尊重逝者,甚至连死因都不愿意了解。一个人竟然会冷漠到这种程度,当时觉得特别愤怒又无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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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上门处理过大大小小的案件,发现孤独死的人居住的环境也有相似性。
他们基本上都住在10-30平米左右的廉租房,或者是隔断房。大部分在闹市区,因为闹市区这类房子比较多。里面就一张床,还有小桌子小柜子。陈设都比较简洁。
此外,大部分孤独死的人都是有“囤积癖”的。家里会堆积很多垃圾,个人物品也是堆放在家里,不做整理。有些人的房间里,杂物垃圾甚至堆到了天花板,最夸张的时候,我们要爬行才能进得去。
因为他们是失去社会联系的,几乎不愿意出门。他们一方面是没有动力整理,一方面也是想通过占据物品的方式弥补内心的空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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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如之前我们上门清理一户人家,那是一座两层小楼,在郊区的位置。我们当时从一楼开门,发现东西已经堆积到了门口。一开门都要往外溢。
死者生前买了大量的保健品,还有各种小的古董古玩。听说他是一直都想做生意,买了很多货,但因为卖不出去,就只能囤积在家里。还有很多外卖垃圾,吃完的饭盒、饮料瓶、啤酒瓶、果皮纸屑,能想象到的垃圾都散落堆积在家里。我们必须侧着身体才能进去。
后来了解到,去世的这位男性之前一直家暴他老婆,后来老婆跑了,他孩子也是很早就离开家,所以就他一个人住。等到被发现的时候,他就躺在杂物堆里,已经腐烂近1个月了。
当时我们去了7、8个人做清理,工作量特别大。要先一袋一袋把垃圾装起来,然后我们从楼上到楼下站成“一条龙”,一个一个接力,把东西运下来。仅仅几平米的区域,我们就能收拾出两三辆车的垃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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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有一类就是老年人孤独死的状况。人到老年,就会成为非常弱势的群体。他们大多是因为意外过世,比如急性发病,或者摔倒。大部分情况下,都是子女工作不方便回家或者在外地打工。
经济条件好一些的老人会去养老院养老,条件不太好的老人没有钱,只能在家自己照顾自己。患有慢性病的也没办法足疗程吃药,他们最多去看看医生。而且一般这样独居的老人和家人的关系也不是很好。
曾经有一个老人和家人就是住在楼上楼下。虽然家人每天都会经过的,但是他死后近一周才被发现。
他住的那个房间很小,就摆着一张单人床,和一个小电视。我们进去的时候,发现他的衣服还整齐地挂在墙上。房间里也没有窗户,非常闷热。里面还有一只死掉的老鼠……
卢致宏在死者家里发现一架破旧的钢琴
之前还碰过一个大家庭的情况。有十几口人,每天吃饭都是要吃两轮。所以第一轮吃饭的人以为老人跟着下一轮的人吃,第二轮吃饭的人以为老人吃过了。老人好几天没出现,大家也没察觉到。虽然听起来特别不可思议,但这就是真实发生的。
进入现场,卢致宏必须“全副武装”,穿好防护服
我现在总能想起上学的时候老师跟我们说的话,看到尸体,害怕是不可避免的,但你要很镇定,就是因为普通人害怕,很多东西不清楚才会委托给你,如果你也在那害怕,别人为什么要找你来?
所以这是一件专业性很强的工作,清洁也不是简单除污而已。
一般来说,流程是这样的:当房东或者家属拿到死者的死亡证明后,尸体被搬运走,就会委托我们上门。我们会先上门做评估,看看难度等级,判断需要多少人过去。在过程当中,就会做消毒除臭工作。
在一般的清理案件中,都是殡仪馆的人上门做一下打扫。他们没有那么专业,可能就是喷洒漂白水消毒,简单处理污迹,再把垃圾打包处理掉就结束了,但这样只能大致去掉味道。过一阵子,那些气味依然会出现。
尸体放久了,房间里会残留一种很甜腻的腥味,会渗透进你的毛孔,走进那个空间,一般人可能一呼吸就想吐。而且中国台湾的气候比较潮湿闷热,住宅的性质不太一样,所以我们使用的除臭剂是在工作中慢慢改良的,能够彻底去除异味。
这行做久了,我们当中很多人甚至可以通过气味来判断死者是老年人还是青壮年。有什么样的基础疾病,因为他们的气味是不一样的。
《遗物清扫员》剧照
为了尽量减少那些污染物对人体的伤害,我们定制的制服是特殊材质的,不容易吸附味道。而且进入现场,我们需要穿防护服,透气性不强,防水性比较好。当然也不是每一次清洁都会全副武装,根据情况来定。
卢致宏(右三)和团队中其他人在一起
我也一直在去寻找我工作的意义。比如在做遗物搜寻和整理,其实也是想尽力做生者与死者之间最后的关系修补。希望能让他们的关系达成一种和解。不过这是件挺困难的事情。
我记得有一个案例。那位老人在家里独自去世。是他的儿子找到我,后来慢慢知道,其实老人年轻的时候非常暴躁,和家人关系也很不好。但是当时整理遗物的时候,发现老人其实珍藏了很多孩子们的照片,保存了很多有回忆的纪念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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慢慢地,我也想通过这份工作帮助更多的人。
疫情期间,我有看到很多人流离失所,没有工作和收入,或者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来,他们大多数是有精神障碍,或者轻度残疾的弱势群体,过得很悲惨。在台湾,我们叫他们“街友”。
前年,我和朋友成立了一个“物资站”,筹集一些物资来帮助他们。
后来我发现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是有工作意愿的,只不过因为很多因素没办法得到好的工作。如果放任他们这样生活,他们的未来可能也是孤独死。不如帮他们学一个专业技术,至少能自力更生。
我就和朋友一起创立了一个社会企业“友洗社创”,招收他们来做“特殊现场清洁师”。我会培训他们,交给他们做这行的技能,也会带他们去日本学习专业的知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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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久了,他们也会慢慢地开始信任我。我们有一个街友,一个月可能赚了一万多人民币,但之前他们都是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,所以没有攒钱的意识,这方面我也会帮他们,培养他们正确的储蓄观,督促他们办银行卡,存钱理财。
有一个90后,他十几岁当完兵就一直在外面打工,流浪了十多年。来到我们这边的时候,他还是很愿意学习的,很多知识点都会写下来,也会请教我。
但工作难免出错,有一次可能说了他几句,他就开始哭,觉得是他拖累的所有人。因为他和其他人一样,被社会歧视很多年,变得很不自信,跟人说话会发抖,非常胆怯。后来我也带着他,教他怎么跟客人沟通,独立操作,去面对问题。
他工作认真,用了一年的时间,就攒钱买了辆摩托车。社工都觉得这是特别不可思议的,甚至觉得他维持不了多久可能就会把车卖掉,但直到现在,他还是在慢慢攒钱,把生活打理得很好,慢慢独立了。
卢致宏在死者家中发现的小猫
工作中,我也常常会受伤,被割破、过敏、中暑,但皮外伤还好,在入行早期,心理层面受到的冲击是更严重的。我大概花了5、6年,才学会不把工作的情绪带到生活里,但那种分割是挺困难的。
见到那么多人混乱悲惨的人生,我也常常会做噩梦。闭上眼睛就是那些场景,或者梦到自己孤独死了,躺在那些垃圾堆里。
幸好我是个“愚钝”的人,没那么敏感。此外我也会想,假如我不去做,那谁来做呢?如果现在放弃了,那么久的坚持又是为了什么?
其实我的家人也并不理解我做这个职业,他们觉得我受了教育,现在做这个并不体面,而且也很脏臭,很辛苦。但我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。
卢致宏收养的小猫
以前我也是个有点邋遢的人。有一次我晚上喝完饮料,把饮料瓶放在床头柜上,结果一不小心打翻在地,本来想天亮了再捡,但后来觉得不行。万一我今天死了,我不想别人进来后看到我的生活如此颓废混乱。我得去改变。后来我慢慢学会及时把家里打扫干净。
后来我的朋友建议我,可以把很多见闻和感受写下来,也是一种疗愈方式。我发现很有用,后来有出版社找我,就整理成了书。
其实我们随时都有离开这个世界的一天,如果你没有一个好的观念,有大量钱财又有什么用?我觉得更重要的是,你想在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?
在台湾,社会工作者非常少,工资也非常低廉。贫穷者和老年人这类弱势群体,依然得不到保障。而且,现在很多人对这件事的认知度还比较低。